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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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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的情況不適合平原會戰,意思是此刻只能送幾個人進城算幾個,不要指望有人會從裏頭沖出來救我們。所以到頭來我們也還是只能孤軍奮戰,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留在城裏的弟兄們沒有拋棄我們。

想通了這些,一切都變得不是那麽重要了。我帶領身後的弟兄用血肉之軀開出一條路來,狼牙棒打過來,擋回去;槍扔過來,繞一圈兒給你送回去;人撲過來,一刀捅了扔到一邊兒去。我麻木地揮動我的刀,舞著我的盾。胯|下的戰馬被戳得血淋淋的,終於支持不住了。我從馬上躍起來,把盾砸到一個肥頭大耳的兵員的腦袋上,踩著他的屍體揮刀一舞,周圍一圈兒人的腦袋就像割稻子似的被我割了下來。

這是多麽慘烈的一戰啊,為了活著,為了更多的人,為了蒼雲的未來,所有的人都拼盡了全力。我回頭,看到一茬一茬的人倒下去,又一茬一茬地填上來——哦,後者自然是狼牙兵,我們只有這麽點兒人,沒了就真沒了。

我看到有人被拖進敵軍中被好多武器刺穿了身體,他拼著最後一口氣把盾護給了旁邊的弟兄,還有人身上插著長長的槍桿,知道不可能有活路便沖進了人群中硬生生地把敵人給擋住,有輕傷的傷員為只能拿刀,被護著的時候也挑著時機一刀一個地結果圍攻的敵人……沒有人退縮,口裏含著血,丟了手臂,失了腿,身上戳著武器,無論怎樣的都在拼盡全力。

——看啊,這就是我們蒼雲啊,你們曾經打下叛軍烙印的我們的隊伍。

我擦掉臉上糊的血,看著只有幾丈遠的城門口,怒喝一聲向前沖去,好幾個人被我這不要命的一沖給撞得搖搖欲墜,我和幾個弟兄配合著將他們結果了,我沖城門上的人大喊:“開門!”

過了好久,我身前的屍體都堆到我的膝蓋這麽高了,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開門啊——!”我再次喊道。

依舊是一片靜寂。

又是一波人沖了上來,我的腿被砍了一刀,差點兒就跪在了地上。我翻身滾下屍體堆躲開了攻擊,用盾護住身體,出刀砍斷了周遭人的腿,代價是我的手臂差點兒被狼牙棒砸斷,我咬牙悶哼,身體的反應因為這一陣痛楚而遲鈍,他們的武器眼看著就要砸下來。

“校尉!”我被搶起來,而那個救我的兄弟則在圍攻之下失去了生命。直到最後他都抓著捅進他胸膛的一桿槍,目眥欲裂地跪在原地,直到被他們踹倒在地。

見慣了生離死別,可人心到頭來也是肉長的,看著袍澤在自己眼前死去,怎麽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呢?我爬起來,一刀切了向我沖過來的一個人,咽下沖到喉嚨的血小退一步避了一下,彎腰躲開正面的攻擊,將刀刃送進對方的身體。又燙又腥的血液濺到我的臉上,流進我的眼睛,在我下一次揮刀的時候混著我的眼淚落到盔甲上。

去襲營之前師父對我說:“翾飛,活著回來。”可是我想,這一戰我真的能活著嗎?不可能了啊,我們連退路都沒有,除了死在這城門之下,還能有其他的結局嗎?我不怕死,在戰場上,往往都是怕死的人死得最快,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已經太久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心情,上一次,是十年前。

“嗖——”一支羽箭從城樓上射下,一下穿透了我身旁二人的心臟,接著,無數的羽箭從城樓上席卷而下。

我猛地擡頭,看到一排玄甲白羽的蒼雲弟子,申屠遠將軍就站在那上面,三箭齊發勢若流星。城樓之上,燕帥的帥旗立起,仿佛是支撐我們不倒下的支柱。太原城緊閉的北門發出呻|吟一般的聲音,緩緩開啟了一道縫隙,我看到佇立在門後的是騎著戰馬一身黑衣的燕憶眉將軍。

沒有口號,沒有吶喊,女衛營沈默地出動了。一貫很少出現在正面戰場上的女衛營實力極少為外人所知,然而我們卻知道,能與先鋒、破陣、飛羽並駕齊驅獨立成營的女衛營並沒有因為全是女兵而與其他三營有實力差距。

飛羽為蓋,女衛為欄,為我們隔出一個空當,戰局迅速地縮小,我們緊縮成一團向那道唯一的希望奔去,就像那時踏著父輩為我們鋪的路被送進大門緩緩關閉的雁門關……我們並不知道,對面的史思明一聲令下,狼牙軍出動了火炮和攻城器具迅速地朝太原城墻推進。我只感覺到一聲巨響在不遠處炸開,身邊登時血肉橫飛,我的一只耳朵也一下子聽不見了,嘴裏都是血。我幾乎是被沖擊波硬推進城裏的。

我們爭分奪秒,狼牙軍也是,比的就是誰比誰快。我用盡全力從地上爬起來,腿都快不是我的了,動一步糊在傷口上的衣料便扯一下,我心想我的腿大概都看不得了。戰士們盡全力往裏沖,而城門也在緩緩地合上,沖進來的就是保住了性命,沖不進來的面對的便是死亡。那道門便是天塹,是生與死的距離。門縫越來越小,那些自知無望的戰士調轉了方向,在滾滾狼煙中反身沖入了敵陣。

“嘭——”厚重的大門合上,迅速地用巨大的樹幹鎖住,城外一片紛亂,城門處卻安靜到近乎壓抑。我捂住眼睛,哆嗦著嘴唇哭了。很久之後,不知道誰說了一句:“走吧,養傷,為兄弟們報仇。”

報仇,十年前起,我們存在的意義便是為了覆仇。向安祿山覆仇,向奚人覆仇,向拋棄我們的朝廷覆仇。是什麽時候我們開始為自己套上枷鎖?是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像是被鞭子鞭撻著一樣走上一條不歸路?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盡頭?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在疑惑,蒼雲軍到達是因為什麽而存在的,沒有什麽會因為仇恨而長久地存在,這並不是一個存在下去的理由。我問師父,師父那時正在照料他帳子裏的花,他放下了手中的小剪刀回頭面對著我,回答:“以心求道,當有大無畏之念,若不解我之疑惑,若螻蟻般隨從萬千之眾度過一生,也是枉然,若如此求生,不若早早逝去……我們只是在各人的道之前為他們豎起了一桿名為覆仇的支柱,等他們有朝一日意識到了自己的道,也許就會發現,仇恨並不值一提,於是便會學會放下,重新開始新的生活,而不至於在達成了覆仇這個目的後變得迷惑而茫然。”他少見溫和地摸摸我的頭,“並不是要你為了覆仇而存在,只是希望在漫長的迷惘之中有個標志讓你不至於走得越來越遠,最後再走上自己的路。”

師父總是提到“道”,而我發現我到現在好像都沒有找到我的道,我應該怎麽走,以怎樣的形式去走,走到什麽地步,我通通都不知道。我只是守著覆仇這兩個字,被覆仇囿在原地,就此畫地為牢,不知道該如何去解脫。我曾想過,師兄在結束這一切恩怨情仇之後或許會離開蒼雲軍跟著嫂子去走天下,那我若是還能活下去,便去找秦凱風,如果他到那時還不嫌棄我,我便跟著他,放下武器,普普通通地走完我的人生。可是現在呢,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其實是個很容易動搖很懦弱的人,我覺得我的眼前又是一片黑,何去何從,我都不知道——那一刻,我覺得格外地疲憊。

守城戰打了兩天兩夜,城裏的物資基本耗盡了,食物、水、武器,我們現在都在往下丟石頭來阻止狼牙兵登上城樓的步伐。火油的味道刺鼻,剛剛燒過一輪,焦黑的雲梯崩塌,空氣中都是滾滾濃煙。城樓上的旗幟殘破,堆積著未來得及打掃的屍體。疲憊的士兵在打盹兒,輪值的士兵也顯得疲憊不堪。熬,雙方都在熬著,就看誰比誰能熬。

我靠著城墻面無表情地坐著,我睡不著,也沒有什麽力氣。長街那頭忽然來了一隊人,馬蹄敲在青石板上,是短暫的休戰期周遭唯一的聲音。這是一隊由各方人馬組成的隊伍,我看了看,大多是江湖人。

“開門。”其中一個藏劍弟子說。

“你們這是?”大概是他們有令牌,所以城門衛沒有拒絕,只是多問了一句。

“任務而已。”他冷淡地回答,挽住了韁繩,下馬。

沈重的城門緩緩地開啟僅供一人通過的縫,這一隊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的二十多個人運氣輕功魚貫而出。我心中頗為疑惑,撐起身子上了城墻,我看到他們以那個藏劍弟子為首,在暗黑的天色裏化作幾道疾影朝對方大營奔去。我心中已有了隱隱的決斷,當即吩咐:“全體警戒。”

全體警戒,全體幾乎時時刻刻都在警戒,這個雞肋的命令此刻已經沒有多大的用處了,然而眾人還是拖著疲憊的身軀站了起來,回到各自的崗位。不大會兒,只有大隊人馬在行軍時的馬蹄聲傳來,我向下看,想到,果真如此。

一炷香的時間不到,狼牙軍營便炸開了鍋,“史”字大旗倒下,對面一個炮轟過來,城樓上的人趕緊伏下身,在這樣震耳欲聾的聲音裏,城門打開,軍隊出動。這便是所謂的孤註一擲……那隊江湖人是去刺殺狼牙高層軍官的,只是不知道他們到底成功了還是失敗了,但是不管是成是敗,都是沒有人能活的。

漫長的守城戰裏第一場平原會戰爆發,太原守軍九成的兵力壓在了這場戰役裏,幾乎所有的將軍都上了戰場。死了很多很多人,多到再打幾天太原城就會變成一座空城的那種地步。實在太多了,用屍橫遍野形容絲毫不為過。

師兄爬上城樓的時候仍舊是行動不便,一只胳膊還吊著,腿也沒好,我因為被列入“再胡來就會死”的行列同樣沒有參戰。可是打到後來,能拿起武器的全都填了上去,這根本不是戰場,就是絞肉機,不把人全部絞爛便不罷休。

“飛飛,不要去。”從不避戰的師兄第一次這麽哀求我,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軟弱的話。

我看著硝煙滾滾的戰場,回頭道:“可是我不能不去啊,你看,所有人都在奮戰,我們的同袍在下面,我還能動,便不能不去。”

“你去了,就回不來了啊!”

“我們的宿命,不就是這樣嗎?去全力戰鬥,去慷慨赴死。我到先鋒營就是為了走在戰場的第一線,這樣就能殺更多的狼牙兵,我要為阿爹阿娘和一路走來那麽多犧牲的同袍報仇。”史思明就在我的視線裏,如果、如果我能殺掉他……我踏在城墻上,和最後一撥援軍一同飛身而下。

“飛飛——!”

若我能在那時殺死史思明,這場戰役就算結束了,而我也不會死,可惜的是,我並沒有做到。我那沒有絲毫防禦動作的一刀的確砍中了史思明的要害,可是我也受了很重的傷。我們在對方的血流如註中咬牙切齒,他下了昏迷前最後一道命令:“把她抓回去!”

狼牙軍鳴金了,撤兵回營,守軍也同時收兵。

那時我並沒有死,我只是因為重傷而神志不清。其實後面幾天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史思明被救回來的第一個命令就是把我綁在軍營之前,他似乎知道我在蒼雲軍裏還是有點兒地位的,否則不會這麽做,頂多折磨我到死。而我卻被陣前示眾,直到我死都沒有被放下來。沒有一口水,更沒有一口飯,血從傷口裏緩慢地往外滲,還有每天的一頓鞭子和他們喪心病狂的叫陣。其實,我並沒有重要到非得被救回去不可啊,我又不是燕帥,我在心底嘲笑著史思明一生氣連腦子都丟了。

我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連呼吸都是負擔,可是我卻想了很多很多。是不是人到死之前都會想起從前的事呢?

我想起了我以為我忘掉的很多事,包括阿爹阿娘還在的時候,我跟他們和師兄一起每日按部就班卻也不無聊的生活;

也想起他們死後被葬在李牧祠旁邊的墓地裏,每年我們都會去祭拜,順便帶給守墓的董爺爺一些酒;

還想起過節的時候師父會下令讓我們去加入廣武城的秧歌隊扭秧歌,也會湊到一起包餃子粽子,吃月餅;

還有啊,我到現在都沒法兒不受一點傷地通過箭風長廊,我輕功不好,所以升降臺老是跳不過去……師兄就此嘲笑我不止一回兩回了;

還有,在君山島的時候我常常做噩夢,很多次都是秦凱風抱著我睡的,一般我半夜醒過來都是因為他把我當大型抱枕,手腳並用地纏得我呼吸困難,還流口水!!

方師姐廚藝很好,偶爾下廚做菜能讓我們回味很久;

吳晴晴帶我去後山埋了幾塊石頭,她跟我說這些石頭可以許願,要是願望實現了就去把它們挖出來,扔進洞庭湖裏;

我曾經坐在秦凱風的肩頭,他帶我走過大街小巷,給我買各種我心裏蠻喜歡但是臉上又很嫌棄的物事,而他好像也知道我的口是心非;

他送給我的所有東西我都好好地留著,保存著它們的地方有很多我想送但是又沒送給他的東西,林林總總那麽多禮物裏面唯一損壞的就是我的刀,它在跟阿史那從禮打架的時候裂了個口子,我心疼得要死;

他有次誤打誤撞地看到我在洗澡,被我揍得找不到北,他迷迷糊糊地經常做蠢事,常被我揍,我知道他是讓著我,於是就更加得寸進尺;

我知道那次我們在蒼雲躺著看星星,他以為我睡著了結果湊過來親我,還在我耳邊說,小翾飛,快點長大吧,長大了我就可以娶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牽你的手,親你的臉蛋了。我偷偷摸摸地想著,真不害臊,也慶幸是晚上,他看不到我臉紅;

我還想起他說,小翾飛,你為什麽都不笑呢,我從來沒有看到你笑過……

我一直覺得我找不到笑的理由,都快忘了要怎麽去笑,其實,何嘗不是我被困囿在原地呢?我以前覺得自己的生活沈悶而無趣,並沒有什麽值得記住的,可是我居然回憶出了那麽多,每一件都像是珍寶,在過去的時光裏熠熠生輝。其實,我還是很幸福的。我很幸福,可為什麽以前都沒有感受到呢?

生命的最後一場大雨裏,我用最後的力氣擡起脖子睜開眼,看向那座巍巍孤城:秦凱風,我原諒你了,是我太畏首畏尾,是我害怕失去所以從來沒有表現過我到底有多喜歡你,所以才將你推離了我的身邊,其實是我的錯。雁門之役之後,這個世界於我已經失去了顏色。除了雁門那淹沒一切的白以外,便是無邊無際的黑。遇到你之後,我的世界依舊是漆黑一片,不過我選擇了去相信,相信你是一道光,能夠帶我走出這片黑暗。

師父說,做事別後悔。我並沒有什麽事可以後悔,只是有點遺憾。而遺憾我大概也沒有什麽資格去擁有,於是便只是有點失落。如果,如果我能對大家再好一點就好了,不要忤逆師父,不要惹師兄生氣擔心,不要不信任秦凱風,放心地去接受他……

這場大雨簡直冰冷刺骨,我感受到生命的流失,忽然感到一陣輕松——一切都可以放下了,不是嗎?秦凱風,你說從來沒有看過我笑,如果你最後還能見到我,就能見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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